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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住在新西兰最好的医院、最好的病房,却总是不习惯拉开窗帘。没有医生和护士进来检查的时间,他就被笼在一片黑暗里,摆弄那枚银色的素戒。

他的手指骨骼分明,白皙的皮囊薄薄地覆在指骨上,随着他偶尔屈起的手指露出骨骼的形状,但大部分时间,他都没有任何动作。连同他的眼睛,也没有焦点。只是虚虚晃晃地盯着无名指上的环。

为什么戒指要戴在无名指上,又为什么要做成这种形状?是不是因为神经离心脏比其他手指要近,所以才箍得他的心脏也喘不过气。他摸着自己右手腕上的绷带,而那一刀是不是砍断了他的指尖传递到他心脏的感觉?

白天,从凌晨四点,他就能听到屋外熙熙攘攘的声音,是从中国赶来的记者,忙着询问他裴章季萧的事,而夜晚,从晚七点起,就空空荡荡,顾重再也没有踏进过他的病房。

而他也不敢离开病房。怕长枪短炮,怕顾重的眼神。顾重会怎么看他?

只要想起顾重,房间就会被拉伸、收缩。

他也会变成很多个他。

但都是丑陋的、扭曲的。

“你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?”

即使是一片黑暗里,他也知道说话的人是谁。一双温暖的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,那真实的温度好像的的确确存在。他侧头看向坐在床侧的人,隐隐约约地能看到那细长的眉。沈望笑着调侃道:“你这几天未免出现得太频繁了。”

美和担忧地问:“你好好吃饭了吗?瘦了这么多,还怎么拍杂志?”

沈望垂下眼睛,敛去了所有笑意,只说:“你不是知道的吗。”

“我又不是神,你不说,我怎么知道,”美和这样说,却没听到沈望的回复,他也不尴尬地继续摸上他手指上的戒指,“这是顾重给你的?还是你非要推给顾重的?”

沈望攥紧了被单,手指发白,动作之大到盐水瓶也跟着乱晃。他几乎是恳求地说:“不要总是明知故问,你明明跟我用一个心脏、一个大脑在生活。”

“求你了,不要逼我这么说。”

一片安静。

沈望闭上眼睛,然而美和却把他搂在怀里,这宛如一个母亲的姿势,但他却没有感到心安,因为美和声音就像是压在了他的头顶上似的,闷闷的,语调温柔,却那么高那么远,仿佛遥不可及。

“这样的温度对你来说是假的吗?”

“你因为我变成了植物人,是谁拔了你的氧气罩我会不记得吗?是我亲手杀了我最好的朋友……我、我真的以为我们就能这样迷迷糊糊地活一辈子的,但我发现这是行不通的。喝再多酒,做多少音乐都不行。我知道你已经不在了。”

沈望近乎是歇斯底里地朝他吼,他从来没有发出过这么大的声音,他的声带、心脏连同他的泪腺都跟着一起震动。

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指,仿佛也长满了老人斑,低头看自己的腹部,仿佛也是松弛的皮囊盖在一片空旷上,正如他当年看到的美和。人在死亡面前是平等的,因为在失去最后一次喘气时都像是一条没有任何尊严的狗,缓缓地闭上它浑浊的眼睛,放松它稀疏的皮毛。

然而美和却收紧了手臂:“所以你要为了顾重再杀了我一次吗?”

他继续说:“去看那些心理医生,把我从你的世界里剥离,然后跟他一起生活,你应该知道吧,他只是喜欢你在舞台上风光的模样,因为你不够在乎他,所以渴望你的视线,他并不像他说的那样爱你,一个爱你的人会忽视枕边的人夜晚的梦魇、白日的迷幻吗?你明明知道的,没有人在乎你。顾重也好,徐斯也好。”

“别说了……”

“我说错了吗?院长带你去见那些叔叔阿姨的时候,是谁带你逃离的?是顾重?那时候还在做他高高在上的小少爷,跟他的外教发脾气,抱着他的爷爷祈求新的进口玩具,如果他知道你的价格只有五十,他会尊重你吗?你甚至都不如一个娃娃的零件昂贵。而徐斯那时候只会在你的床上泼脏水,弄翻你的饭碗,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扇你巴掌。而我是你最好的朋友,我从来都没有背叛过你,可你是怎么对待我的?疼,真的很疼,你知道骨肉分离吗?我被那辆卡车撞成那样,你在哪里?现在你要为了你那肤浅的爱情再杀了我吗?”

他似乎能闻到那股血腥味,美和说的那种骨肉分离,搂着他的人是一团血肉,没有脸,也没有皮囊。就像他当时见到的美和,残残破破,被子下面盖着的身体缺了一些零件。

医生勉强地拼好了他,却没救活他的大脑。他当时不敢看。他害怕得蹲在地上,只敢看床底的那双鞋。美和穿的那双破旧的运动鞋,原本是白的,却成了暗红,上面黏着粘稠的东西,不只是血。

就像他用刀割动脉时见到的那样。

血不是流出来的,是涌出来的,连同他生命里的那些污浊。

他知道这些都是假的,但却比真实还要真实。如果他一年四季都活在幻想里,谁敢说他的幻想比真实要虚假,他太害怕了,他害怕美和的脸,美和的声音,他害怕死。

没错,他害怕死,当生命真的要从他的指尖溜走,他又害怕了起来,像个懦夫一样地想起顾重。

顾重是唯一一个站在太阳底下的,即使皱着眉看他,很不耐烦,很讨厌他的模样,但只要握住顾重的手,他好像也是暖的。

他狠狠地摁住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,那枚小小的圆环,箍住了他的心脏,也箍住了他的疼痛。

救救我吧。

我无数次想对你说,救救我吧。我不想活在幻想里,想要知道一日三餐的味道,想要知道不同的酒的滋味,想要早起的时候伸个懒腰说好困,很多年前我无数次地想要这么跟你说。但我不想剥夺你打篮球、游泳和恋爱的快乐。

但原来这么多年,我都搞错了。

想要求救的人,想要从深渊里站起来,向你大喊才可以。

沈望几乎是颤抖地抵住美和的肩膀:“如果你是美和,你不会对我说这种话,你明明知道我最讨厌,最好怕听到什么。他没有你这么阴暗,即使在我的幻想里他让我好好地面对我的工作和爱情,你根本就不是他。”

“你太小看了时间的力量……”

“他是我最好的朋友,我对他来说也是。正因为他善良,帮那么软弱的我寻找正直,我才离不开他。但是他肯定不希望我一直活在他的幻想里,我不准你模仿他,总是缠着我不放。”

“那我是谁?”

沈望第一次推开了他,借着窗外微微照进来的月光,看清了他的脸。那是一张格外熟悉的脸,带着金丝框的眼镜,穿了件满是补丁的大衣。露出来的手臂却是老虎的皮毛,正如他的血盆大口。

多少年了,沈望从没敢正面面对过他。

小时候的他,躲在衣柜里看他跟那些叔叔阿姨打电话。

长大后,甚至不敢在他入狱的时候出来作证。

“你害怕吗?”

“害怕?这次我会真的捅死你。”

他抓起桌上的剪刀,几乎是疯癫地刺进他的心脏,他听到了心脏破裂的声音,他不但没有停止,相反,他更加用力地刺了进去,他几乎是疯了,不管脸上溅到的是院长的血,还是他的血,他要刺破他的骨头,刺破他的心脏,把那颗心脏挖出来扔在路边。

“你这样可就变成杀人犯了,你不后悔吗?”

“我唯一后悔的就是二十年前我没有这么做,我应该在你第一次让我去做那些事情的时候就杀了你,不会给你犯下更多错误的机会。我只害怕我不能砍下你的头颅,悬挂在你的家门口,让所有人看看你是什么畜生。”

他逼近那副眼镜。

他要看看那眼镜下面到底藏了什么——到底是什么,作为人类,他的眼睛还会是以前那回事吗?冷血的、缺少黑色的眼白?还是只是两个窟窿而已。

然而真当他看到时,他才发现,那是一双浑浊的眼睛,被剥夺了青春和善意的,只剩下年迈的眼睛,就像是路人随处可见的老人。

他所恐惧的原来一直都只是一双这样普通的眼睛。

他猛地后退,所有的一切都顿时消失了。

阳光争先恐后地照进了他的房间,那薄薄的窗帘什么都拦不住,包括阳光。他睁开眼睛,看向自己的手,那枚银色的戒指发着悠悠的光,而床头的剪刀完好无损地躺在那里。没有美和,也没有院长,他的头发上也没有血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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